Anthropologieres publica

为权利而斗争的德国白男

知名德国19世纪知名法学家耶林有一段轶事,我总是四处广播。但背后有些故事,我从来没有讲出来过。

若干年前Inge Hanewinkel教授在明斯特做了一个报告,内容是耶林作为被告参与的一起诉讼。耶林曾屡次痛心疾首地提起这起诉讼,它也构成《为权利而斗争》(罗翔推荐读物)《法律中的目的》的起点和核心。争议非常简单:耶林和他们家女佣Caroline Kuhl的合同到期,Caroline准备和爱人去美国,但耶林主张她通过默示的意思表示延长了合同期限,拒绝支付工资12 gilders,同时扣留了她的身份证明文件。诉讼程序也很简单:耶林坚称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然而没有在期限内举证。此外,他误以为本案并非民事纠纷,应当适用仆役法(Gesinderecht),所以气愤地带着老婆去了警察局,一直找到了警察局局长本长。然而在吉森,家里佣人和雇主的法律纠纷并不通过仆役法解决,而是通过共同法,连作为证人登场的警察局局长本人都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Caroline作为社会底层,依法由法援律师Wilhelm Curtman代理。因为耶林未能成功举证,根据当时的程序法,Caroline只需起誓,就能赢得诉讼。然而耶林百般阻挠,强行调解,要求Caroline检视自己的良心,据说甚至法官也敦促她承认自己有罪,放弃诉讼。Curtman大怒回答:I would like to call attention to the fact that, according to our legislation, a poor maidservant and a Privy Councillor of Justice, together with his wife, are perfectly equal before the law; accordingly, a maidservant must be allowed to take her oath even if this means that a professor of jurisprudence loses his court case and a police commissioner has given evidence。Curtman还羞辱了耶林,表示只要Caroline能够得到全额工资,他将放弃他应得律师费的一半(Caroline获胜,律师费将由耶林支付)。

最后耶林败诉,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侮辱,作为最知名、最权威的德国法学家之一,法官应该像课堂上的学生一样拿笔记下他每句金玉良言才是。尽管搞错了应当适用的法律,也并没有按时举证,但他,耶林教授,可是最知名、最权威的德国法学家之一啊,他怎么能败诉?

他屡次提起这起诉讼,例如他曾经写道:“I myself have had occasion to feel that bitterness [i.e. a violation of Rechtsgefühl]. It was a case that involved my maidservant. She suddenly wanted to leave, asserted that she had terminated her employment, but she had not given notice. There was nothing I could do. I sought help from the police; the girl was interrogated and confessed that she had not given notice, but insisted that she did not wish to continue her service; the police tell me: sue for compensation (continuing hilarity). And in court? The girl denies all and the police are but a singularis testis [i.e. a single witness, and therefore inadmissible in court] whose quality […] (increased hilarity). At that moment, I say, I felt the sting of injustice, when one has a proper right, and the institutions of the state are such that one cannot enforce this right, not with all the will in the world. And this is what I accuse the modern laws of, that they force a man with a strong sense of justice (Rechtsgefühl) to undertake the act of coward-ice of which I spoke earlier, to forsake his proper right”。

自从知道这段轶事之后,我就无法直视《为权利而斗争》这本享誉全球的法学名著了。说到底,西方的历史由自恋的成年白男所书写。而这篇论文告诉我们,当女性(本文作者之一)获得话语权,会发生什么。

讲座结束之后,老板有点不悦地评论说,耶林是那么卓越、伟大的法学家,为什么要关注他的这些花边新闻?又讲了一些什么”著作和作者应当分别对待,这些花边新闻已经无法改变耶林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如果早二十年的话可能会“之类的话。我知道我老板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偶像的破碎,等他再想想很可能就会明白自己讲的东西狗屁不通。如果他知道毕加索家暴的事实,还能欣赏毕加索画的情人,那他就不是个人。总之那晚我实在是太累了,沉浸在这个讲座给我带来的快乐之中,手上又拿着研究所请喝的酒,于是强行忍住了没有发作。

这当然不是什么花边新闻。正如论文所写,这确实是为权利而斗争,只不过是由Wilhelm Curtmann所代理的Caroline Kuhl的斗争,为了她应得的“hard-earned wages”,和当时最有名望法学巨擘的斗争。耶林只不过是在无能狂怒之下,用他的话语权掠夺了她的胜利,写出了另外一个故事,还卖成了全球现象级bestseller。从古到今,男性正是这样在一直掠夺。

报告之后,我一直很期待这篇论文。最后作者发出来了两篇,一篇发在奥地利某期刊上,另一篇就更离谱,发在波兰更非主流的期刊上。可见这种文章别说德国体面期刊,连德国非主流期刊上都是要拒稿的。不过发在奥地利期刊上的那篇标题叫“Ein Mann von kräftigem Rechtsgefühle (一个有着强烈法感情的男人)”,我很喜欢。估计德国白男法学家看到会气到脸歪。

听完报告后不久,我老板受邀参加贝伦茨八十寿宴,贝伦茨给宾客每人发了一份耶林寿宴菜单,据说从下午三点吃到晚上,光一瓶酒就够付女佣几十年工资。我老板:看到这份菜单,我实在很难不想到耶林的女佣……

可惜Caroline Kuhl的下落无处查明,希望她和爱人去了美国,拥有很好的一生。Anyway, “she deserves to be remembered as such.”

7 comments

  1. 我有一点点没有看懂耶林的点在哪里…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女工的合同跟我们的租房合同一样,是要经常延的。如果双方没有提出异议,那就代表合同延了。现在女工在合同过期的时候说要走,耶林就不爽了。那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提前把合同搞成什么三个月kündigungsfrist?

    1. 确实是有Kündigungsfrist的,他们争议的点就在于女佣有没有按时提出要终止合同。耶林声称他老婆跟女佣达成了延长合同的协议,女佣提出要走的时候Kündigungsfrist已经过了。这是实体法的争议。

      问题是他有举证责任,而没有举证。如果他成功举证的话,女佣就必须提出更可信的反证才能赢。但因为他没有举证,女佣只需要起誓就可以赢得这个诉讼。所以这变成了一个程序问题。很搞笑的是,虽然和女佣达成协议的是他老婆,然而他老婆根本没有出现在这个程序中。

      另外就是仆役法可能适用另一个程序,根据这个程序说不定他能赢。我不懂19世纪仆役法,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大概就是针对仆役的行政法、刑法、民法规定合集……

      1. 那他为什么不举证呢?可能就是没有证据吧?大家平时都口头说说,结果临到头傻眼了?

        1.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举证。可能确实没有证据,跟女佣达成协议的是他老婆,我不知道根据当时的诉讼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老婆到底是原告当事人还是证人,但无论如何老婆不出面是很奇怪的。按耶林自己的说法,倒也真的就是口头说说……你要知道,他当时真的是享誉欧美,德国法学界无人不知的法学家。日常几百个人的大讲堂里,学生就是低头哗哗记下他说的每一句金玉良言,他很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法院的法官不直接记下他的法庭发言写进判决……

          1. 真是活该。
            不过《为权利而斗争》我们普通人能看懂吗?有点好奇。

          2. 虽然我没有通读过,但我觉得可以耶。是本小册子,而且既然罗翔都给非法律行业的人推荐了,应该就是可以吧!可以随便翻翻看,德语版:http://www.koeblergerhard.de/Fontes/JheringDerKampfumsRecht_hgvErmacora1992.pdf;中文翻译(不知道质量如何):https://zh.de1lib.org/book/17571573/f6a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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