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hropologieres publica

德国村里的清真寺

去年年底,我所在的奖学金小组组织了一次活动,参观我村清真寺。说是清真寺,其实是一栋不起眼办公楼,和其他普通的办公楼并排而立,不过好歹在顶层加盖了圆顶和尖塔。里面的装潢倒是很讲究,非常干净。

清真寺里的一个神职人员带我们参观,一个伊斯兰神学女博士。面对一群异教徒,她非常镇定、友好,有备而来的样子。尽管如此,大家心怀鬼胎,气氛非常诡异(还好大家都得戴口罩,不然更尴尬)。当有人问她:“为什么伊斯兰教没有女阿訇?”的时候,她明显感到局促,心虚地放大了自己的嗓门:“确实是没有。但是我们根本就不想当呀!没有女性会想要当阿訇的。”我没有反驳,实在没有兴致在晚上9点跟一群本来就谈不拢的人辩论文化如何塑造我们的欲望和野心。何况事实上,我国是有(过)女清真寺和女阿訇的。

然后一个组里的小姑娘举手问她,对穆斯林发动的恐怖袭击有什么看法,穆斯林社群是否有为了杜绝此类现象做出努力。我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窜上来了。到底要多么无知才能提出这种问题?难道她可能回答“我觉得恐怖袭击没有什么毛病”,“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要阻止恐怖袭击”?有人问过德国人对于天主教徒针对难民营发动的恐怖袭击有什么看法吗?天主教白人是否有为杜绝此类现象做出努力呢?

总之和大多数试图增进文化之间交流、理解的努力一样,这个夜晚也是枉费心机。经过这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夜晚,大家可能了解了穆斯林每天怎么确定祈祷的时间、时常,怎么装点清真寺的祷告室,但两种文化的相互理解并没有增加半分。我总觉得人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活动确认自我和他者,把彼此推开的。

我只见过一次穆斯林祷告,是来自阿尔及利亚的Y。来自越南的天主教神父P非要跟他一起祷告,Y鞠躬,P也鞠躬,Y下跪,P也下跪。祷告完,P问Y念的是哪一段经文,他念的是Vaterunser。和异教徒一起祷告也没关系,他们觉得这些只不过是形式,何况他们信的本来就是同一个上帝。而Y是看法国电影长大的,小时候相信圣诞老人。所以他的穆斯林父母年年假装圣诞老人,给他和他的兄弟送礼物。

所以我常常怀疑,最大的错误是我们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要。撕开国籍、文化、宗教的包装,人们的内核是那么相似。但或许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那些包装:我们需要区分自我和他者,来为自己的共情划定边界。

12 comments

  1. 我经常对沟通这件事情的困难程度感到即困惑又绝望。都不要说政治是如何的无法聊,想想我们经历了多少友谊的破裂感情的失败,比如我,每天都在经历沟通困难的挫败,不管我认为我把事情多么清楚以多么唐僧的方式交待给员工了,但之后还是会发现她们各种没有get到。

    我看到你讲的这个过程也是尴尬癌上身。就是问的人也很尴尬,但答的人更加尴尬。一晚上过去,大家都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说到问问题,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应该问的,你上面提到的这几个尴尬向的问题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很需要被问的问题。但我从一些比较善于沟通的盆友那里学到的就是,同一个问题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问法,如果一个人真的不想挑衅对方,只是想要把沟通问题,其实是可以做得到的。

    再说到回答问题,我只能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说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反贼,所以有人来问我关于自己同胞那些奇奇怪怪举动的问题,我大部分时候不仅非常乐于回答,而且绝对可以帮助对方加深他们的偏见,哈哈哈哈哈。

    1. 真的是想沟通的话,我也相信是可以的,但我觉得只有在私人谈话里可能实现。一群异教徒围坐成一个圈,里面夹着一个戴着头巾的伊斯兰教女神学家,问这种大家都知道在这个场合下答案是什么的问题,同时不能反思自己的族群、宗教群体做的事情,就真的很糟。

      我这个人天生比较反骨,别人问我自己同胞的奇怪举动,我一般先解释一通,然后丢出他们自己没有察觉的德国人奇怪举动,顺便侮辱他们。例如很多德国人觉得你一个歪果仁取个地道的欧洲名字很奇怪,而事实上大多数会一点中文的德国人都觉得自己的中文名很酷;还有为什么大家在法式餐厅里都要用法语点菜,读错法语借词就显得没文化,但轮到中文的时候就乱读一气,还觉得中文很搞笑。你们这些殖民者资本主义受益者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感觉我有点格格巫额)

      1. 那其实就是我非常想问的一个问题啊,就是你为啥要去参加这个活动?去观察人们从各种角度出丑吗….

        我觉得你的解释完全没有问题啊。回答问题也有各种方式,我们的目的可以不是沟通,而是嘲笑或者反向挑衅和羞辱。要达到目的都需要相应的技巧,但你显然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嘛。

  2. 我想要再说清楚一点:

    “然后一个组里的小姑娘举手问她,对穆斯林发动的恐怖袭击有什么看法,穆斯林社群是否有为了杜绝此类现象做出努力。我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窜上来了。到底要多么无知才能提出这种问题?难道她可能回答“我觉得恐怖袭击没有什么毛病”,“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要阻止恐怖袭击”?有人问过德国人对于天主教徒针对难民营发动的恐怖袭击有什么看法吗?天主教白人是否有为杜绝此类现象做出努力呢?”

    为什么你的火会噌地一下上来了呢?因为你的预设是:小姑娘带着种族主义的偏见,而神学博士是个拎不清的傻逼,所以这场对话注定会导向灾难?因为实际的情况是,穆斯林族群里很多的人对穆斯林发动的恐怖袭击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意见。如果我们尊重她们也有主体性,那么我们也应该预设她们有表达的需求。而据我所知,很多穆斯林社群包括宗教团体,真的有切实为消弭矛盾避免冲突激化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那在这样一个交流活动中,说不定她们本身就希望把这些工作表达出来。如果在她们的工作过程中她们遇到了保守主义的白人设置的障碍,她们说不定也需要有一个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如果问答双方都能够有足够的尊重和沟通技巧,说不定问也能是个好问,答也能是个好答。但这些浮皮潦草的文化活动中,参与者的无意识往往导向不大不小的灾难,加深各方的隔阂,好像也是一个天注定。经历这种尴尬的场合,确实对身心是双重的伤害。

    1. 小姑娘未必有种族主义偏见,但问题是一想到伊斯兰就联系到恐怖袭击,就要问一个跟恐怖袭击没关系的人她有什么态度,在这种场合很莫名其妙。这个问题我觉得本身是带有谴责的意味的:你们为什么不谴责,为什么不作为?如果你们做了,为什么这些事情还会发生?是不是你们做得不够?为什么没有人会在天主教白人烧难民营的时候去问一个天主教徒你怎么看,你做了什么?

      神学博士也未必就是拎不清,而是在这种场合根本无法期待她除了用官腔说点车轱辘话之外,还能说出什么肺腑之言。他们当然有为避免冲突激化做各种各样的努力,但在这个语境下,听着就是她在为自己和自己的社群努力脱罪。

      1. 我并没有说她们就是种族主义或者拎不清,我只是问你你发火是为什么?就是你在这样一个场合期待参观者问什么问题,然后回答的人怎么回答?

        1.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小姑娘未必有种族偏见”,“神学家未必是拎不清”,我火噌一下上来是我感受到那个语境下小姑娘是在谴责神学家和整个穆斯林社区,觉得他们应该为个别人的恐怖主义行为负责。但其他群体里同样有行为极端的人,却没有人问其他群体里的个人这些问题。

  3. 可能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偏见太多,我的预设就是跑到这样的场合去,只会听到一堆让人尴尬的提问和回答,就像你说,提问的人并不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而回答的人也只会用官腔说点车轱辘话。 如果有一个参观者在听到这类型的问题之后接着问受访者一声:“我们国家有着stereotyp不同种族的悠久历史,我们常常能听到同胞们把穆斯林社群跟恐怖主义联系起来,认为她们应该为个别人的恐怖主义行为负责。您在这种情况下感受是怎么样的?”或者回答的人能够不打官腔,从自身的感受出发说点她真正想说的话,都会让人觉得起码没有白跑一趟吧,不过大多数时候我的偏见都得到证实或被进一步加深,让我益发感到无聊,就像看到多瓦悠人一样。当然我也说了,这属于一种道德缺陷…

    1. 我听过一个伊斯兰教神学、法学教授的报告,也是奖学金基金会组织的。当然报告人是德国精英:德国出生长的的土耳其裔男人,还取得了德国法学学位。那个活动倒是很真诚。他讲了很多伊斯兰教历史,古兰经今天如何被极端主义、原教旨主义误读,以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说伊斯兰教在历史上是去中心化的,百家争鸣,但各个学派的思想几乎都不包含强制性规范。历史上的阿訇是有声望的学者,以理服人,从来不通过规训约束信徒,也不像基督教派一样自诩为上帝和信徒的中介。他们相信每个人只需要为自己的良心负责,只需要拷问自己面对神的时候能不能无愧。结果就是……人的良心是靠不住的。或者说在某些历史情境下,这种模式很容易崩坏。

      我相信确实是这样的。就像不是我注六经,而是六经注我一样,神学里的释经学也好,法学里的释义学也好,得出的结论本质上是良心和技巧的结果。给我一本《德国民法典》,我能给你解释出任何你想要的结果。但我能不能说服另一个人,尤其是法官,就取决于我的技巧和他的良心。技巧都能训练出来,良心就……很取决于社会环境、结构和个人经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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