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洞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我不仅从来没有动过要打耳洞的念头，而且屡次在女朋友们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评论：我又不是一棵圣诞树，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打个洞挂东西？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刻薄，来德国几年之后，才明白是因为自己以前为女性身份而感到非常焦虑。而我的女权主义同事V，就从来不曾为自己的女性身份感到焦虑。用她的话说，当女孩太好啦，男的都bekloppt（脑子不太正常）。她很喜欢美丽的东西，衣服、鞋子、首饰，她有两个耳洞。

总之近几个月以来我常常想起我外婆年轻时候的足金耳环，很薄的一片，小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看。几周之前有天和朋友喝完咖啡，太阳很好，我不想回办公室写论文，索性去打了个耳洞。没想到前前后后只花了十分钟，最后不得不回办公室，打开word文档。但这时候，这个写论文的我已经不再是二十分钟前的我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有耳洞的人。发了条微博，十几年的好朋友回复：活的时间久了什么事都可能见到。

和我妈那边的家人视频聊天的时候，我妈评论：没事找罪受。我非常开心地发现自己的情绪基本没有受到影响。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做到的，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所有事情上泼我的冷水，同时坚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世界上她只爱我一个。

随手记录几则：

小学的时候上素描兴趣班，老师是一个很优雅的老阿姨。有时候我妈来接我下课，东看看西看看，总能找到一百个理由批评我。每次我上课都非常开心，然而但凡我妈来接我，我总是哭着走的。老师看不下去，每次都努力夸我，我妈才会收敛一点。我至今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因为想听老师夸我，这个她生下来又辛苦养大的独生女，才总是想尽办法批评我的。

来德国之前的暑假，我妈非要带我去逛街买衣服。我非常讨厌逛街，尤其讨厌跟我妈一起逛街，因为一切都以她的审美为准，如果最后按她的喜好买，我就憋屈，按我自己的喜好买，那就免不了要吵架。本来想着随便散散步，谁料那天我一眼看中一件枣红色的薄款风衣，而我妈觉得奇丑无比。我一定要买，而我妈一心认定，我非要买这么一件丑陋的衣服。一定是为了气她。最后她暴怒着买了这件风衣，为了证明我其实不想要它。但那真是一件很好看的风衣，我把它带到德国来了，每次我穿上它，都会得到夸赞。

前几年我们办公室以前有一盆番茄盆栽，我在群里发准备成熟的小番茄们，我妈回复：未熟的番茄有龙葵素有毒，千万不要吃！！！

这样的事情我大概还可以举出八百件。然而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中，我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内化了她无时无刻的指责，一直活在可怕的负罪感之中。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我想，我永远不会变成一个真正快乐的人，但我还是可以从戴美丽的耳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