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非常欣赏（虽然我了解到的负面八卦非常之多）的学者应邀来我校开讲座，我自然是期待了很久。讲座本身当然是很好的，这位学者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讲人话，而且在总结其他晦涩难懂的法、哲学家理论的时候也是如此，语言简单、清晰。其次演讲者非常擅长描绘思想史的金线——各种流派如何演进、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等等。因此在演讲者开始讲国家的任务是维持市场的有效运作啦，市场和政府如何互相制衡啦，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等等的时候，我感到眼前一黑。
先不论新自由主义和殖民主义、精英主义等等一系列其他问题的关系，暂且只关注一下新自由主义最底层的逻辑：
- 国家和市场应当相互制衡，国家对市场的干预应当仅限于维持市场正常运作必要的范围内。
- 同时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关键机制就是激励，预设人类活动最终都是为了通过计算增进个体利益，通过设定激励来引导个体行为。
如果新自由主义支持者真的在意逻辑自洽的话，那么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国家和市场会想要互相制衡，而不是携手合作？第二个问题是，国家和市场真的是两个对立的主体吗，还是说是两个有很大重叠面积的圈圈？
提出这些质疑之后，对新自由主义的批评就会滑向一个宿命式（多义）的问题：我们别无选择，历史告诉我们，所有尝试都失败了。
首先，历史真的告诉了我们，所有尝试都失败了吗？这些尝试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呢？所有人都热衷于谈《一九八四》《动物农场》，但奥威尔还写过一些别的书，比如Homage to Catalonia。奥威尔在西班牙内战时期为共和派军队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民兵战斗过半年，喉咙曾经被枪击射穿，奇迹般没有失去声音。马联工党是一个反斯大林的共产主义政党，因为被其他亲莫斯科左派政党插刀子在1936年6月被宣布非法，奥威尔侥幸逃亡。Homage to Catalonia写出了为什么左派无政府主义失败。并不是因为无政府主义者没有办法打仗，按奥威尔的说法“虽然无政府主义的民兵组织纪律涣散，他们却是西班牙各个军事力量中作战最英勇的一支部队”，而是因为受俄国支持的共产党能够得到足够的武器支援，连奥威尔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虽然我明白马联工党所坚持的革命纯洁性有其道理，但我觉得这是一番空谈，因为说到底最重要的事情是赢得这场战争。“也就是说无政府主义、其他马克思主义政党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二十世纪上半叶是战争的上半叶，而反法西斯战争需要的不是革命纯洁性，而是武器和军粮。和恶龙战斗，想要在不成为另一条恶龙的情况下获胜，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次，西方世界在回顾过去的时候，最爱讲的故事不是发展、创新、向前的故事吗？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区别，难道不就在于，人类可以想象出她们没有体验过的、不曾存在的事物，并且将它创造出来吗？退三百六十八步来讲，十八世纪之前的人们，不都觉得没有皇帝的话天会踏？”所有尝试都失败了，所以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命题，在所有领域都不会被认真对待，只有在这个讨论中板上钉钉。
接下来，人们就会不可回避地开始说，根据我的经验就是这样子的，如果没有警察的话所有人都会拿起菜刀砍所有人，砸窗户抢东西，所有直接民主的实践都费时费力而且结果也不会成功，因为所有人都自私而贪婪。所以这一切的结论就是，我们还是需要1%贪图钱权的人来为我们做出重要的政治决定，也就是共同饿死加沙所有人、过度生产所有东西以制造足够的温室气体，确保地球生态及时坍塌，制造大量武器以便军火商赚大钱，压榨第三世界劳动力……等一下！问题是并没有人说直接民主不费事费力，而且保证大家相亲相爱永远不吵架啊！为什么现行制度破破烂烂，大家都还是相信一切会好的，但只要质疑现行制度，就必须要提出一个像天堂一样美好而且具体可执行的方案？
最后，通常讨论就会以”你太理想主义了“”你太天真了“这样的评语结束。正因为如此，现实、理性的我们，将会携手走向毁灭——所有根本的改变都是不可能的，只有维持现状不可避免，这是我们能够达成的唯一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