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我参加了一个支持巴勒斯坦的反战示威。在德国，游行示威不需要经过当局同意，但原则上需要由负责人预先在警察局进行登记，警察很可能会为游行示威设定一些条件，例如，不可以喊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这个River指的是约旦河，Sea指的是地中海，按照德国当局对这个口号的理解，它的意思是，从河到海，所有领土归于巴勒斯坦，以色列不将存在。对德国人来说最难接受的一点莫过于，哈马斯也用了这个口号。
从后殖民主义理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再清楚不过。绝大部分喊出这个口号的人并不是想要毁灭以色列。甚至有非常多的犹太人支持这句口号，包括我自己的两个以色列籍犹太朋友。她们认为这句口号的意思是：以色列将停止对巴勒斯坦人的压迫，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将共同、和平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是巴勒斯坦人怎么想不重要，甚至不支持以色列国家政策的犹太人怎么想，也并不重要，被压迫的人没有主体性，她们是被观看、被评价的群体：唯一重要的是有机德国人怎么理解这句口号，听到它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她们是法官。
至于哈马斯用这个口号，所以用这个口号的人都支持哈马斯这个逻辑……怎么讲，第三帝国时期纳粹也唱德国国歌，这个国歌今天仍然是德国国歌。难道说明德国仍然是纳粹国家吗？不，别人怎么想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有机德国人怎么理解这首国歌，听到它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大家知道，德国号称自己是个法治国家。吵了快一年之后，也已经有法院判决确认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受宪法保护，为什么警察还是禁止这个口号，并且坚持告发喊这句口号的人呢？组织示威的人最终还是没忍住，喊出了这句口号。示威结束后，警察拿走了他的身份证件，说他必须告发。于是我们和在现场的警察深入地讨论了这个问题。按警察的说法，但凡涉及犯罪行为，他都必须要告发，至于检察官会不会提起诉讼，法院会不会判决，跟他没有关系。他根本不在乎。但是对于告发不告发这个事情，他没有裁量权。如果他应当告发而不告发，就可能因为阻碍犯罪追溯的职务犯罪被判刑、丢饭碗。他只是想打好这份工，对这句口号没有任何想法。
乍一听是不是挺有道理的。大周六的警察要上班也挺不容易，你总不能还要让他冒丢饭碗的风险对吧？仔细想想是不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我只是完成命令，内容跟我没关系……这不就是纳粹们当年的自辩逻辑吗？
如果补充一些法律知识，这个事情看上去就完全不一样了：当有犯罪初步疑虑时，警察确实有义务调查、告发。但是犯罪的初步疑虑是否存在，是需要警察自行根据刑事侦查经验来判断的。也就是说，这位警察说的没错，但凡涉及犯罪行为，他都必须要告发，否则可能自己涉嫌犯罪。然而他没说的是，什么时候涉及犯罪，需要他自己来判断。如果他合理地相信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不构成犯罪而决定不告发，他就不可能因为阻碍犯罪追溯的职务犯罪被判刑。
那问题就来了，他有没有可能根据自己的刑事侦查经验认为，但凡喊了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就有可能涉嫌犯罪呢？虽然有法院判决认为喊这句口号不构成刑事犯罪，但是法院判决并不是法律，对其他人，包括法官、警察并没有约束效力，他仍然可以独立于法院判决认为喊这句口号可能构成犯罪对吧。尤其是因为，明斯特法院目前也并没有对此作出判决。
如果补充一些事实，这个事情看上去就又完全不一样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明斯特喊出这句口号。上次警察收走了另一个带领大家喊口号的组织者的身份证件，也对他进行了告发。之所以在明斯特没有判决，那主要还是因为，检察官觉得不构成犯罪，所以根本没有提起公诉。他过两天就收回了自己的身份证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所有人内心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次的处理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能就有人要问了，你怎么知道警察内心是不是明明白白？你有什么资格判断警察内心是不是明明白白？
Well，这是他的工作。他说的所有话，来来回回都是话术。如果他自己搞不清楚自己警局、和警察亲密合作的检察官做出过什么决定，那恐怕比他内心并不明明白白清楚更加糟糕。
所以最后就剩下了一个问题：既然警察知道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他还要收走组织者的身份证件，告发他？
因为这个体制想要吓唬我们，because they c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