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庭审

前几个月旁听了一个庭审，一个巴勒斯坦小伙伴R受到了三项刑事指控：其一，违反警察给游行设定的规矩（Auflage），喊了”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其二，违反警察给游行设定的规矩，否定了以色列的”存在权“；其三，骂警察是公猪。

庭审中午十二点半开始，旁听的人鱼贯而入，挤进了一个小小的法庭。座位不够，我后面的人已经进不来了，我好心给紧跟在我后面的人让了半个坐，后来发现他很可能是证人警察的儿子。法官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的白男，显然对政治讨论毫无兴趣，只希望庭审早点结束。但他也不想惹事，所以R发表他的政治辩护词时，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毫无兴致地望着眼前的材料，好几次差点低头睡着了。

R喊了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吗？他喊了。但他喊的是：警察禁止我们喊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声称这句口号是呼吁消灭所有犹太人，这根本不是真的。我们呼吁的是一个自由、平等的巴勒斯坦，所有人无论种族、信仰都能和平、自由地共存。

R否定了以色列的存在权吗？他否定了。但他说的是：存在权作为一种权利根本不为国际法所认可。没有任何国家享有国际法上的存在权。以色列作为一个种族隔离、种族歧视、法西斯国家不享有存在权。

R说警察是公猪了吗？他说了。他说的是：警察保护一个给法西斯运送武器，让他们屠杀平民的国家，是一群公猪。你们不要这么敏感，你们是一群公猪！

对于前两项指控，学术界、司法界早就已经有共识了：喊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否定以色列的存在权都不构成犯罪，警察不可以禁止游行者喊口号，也不可以强迫游行者承认以色列的存在权。本案的法官也在判决中确认了这个观点。问题是警察事实上给游行设定了规矩，就是不让喊，而违反游行规矩，根据游行法，是可能构成犯罪的。所以问题就变成了：违反违法的规矩，也能构成犯罪吗？

R的律师提供了一个法律评注中的观点：不构成犯罪。法官慢悠悠列出了几个德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认为违反违法的规矩也构成犯罪，最后也是遵循这几个判决判的。理由呢？我是没有听到任何实质理由。

无语到极点真的是会想笑出声的朋友们。这几个德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都是五六七十前年的陈年不可回收垃圾了，适用的是联邦游行法。北威州2022年新颁行了州的游行法，完全推翻了联邦最高法院的这几个判决。其中德国公法的技术细节按下不表，因为哪怕是没有这个州游行法，五十年前对联邦游行法的理解最晚也在1992年被联邦宪法法院的一个决定推翻了，这个决定明确说了，如果警察给游行设定的规矩不合法，那么违反这个规矩只会导致行政处罚，只有当这个规矩合法时，才构成犯罪。然而无论是律师还是法官，都没有检索到这个我花了三分钟在搜索引擎上找到的决定。

至于公猪这个事情，关键在于R是不是侮辱了具体的某个警察，还是只是批评了作为群体的警察们。前者构成侮辱罪，后者并不构成。本来R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已经认罪了，但是小伙伴们找到了一个视频！所以我们当庭看了几遍这个视频。在描述视频内容之前，让我们先来听听警察证人说了什么。

这个警察大哥穿着警服、带着警枪来法庭坐下了。他作证说道，游行当天大概一共有六十多个警察在场，他离R大概四五米远，他们之间没有人，他旁边只有一个他的同事。R在说“你们都是公猪”的时候，朝他看了过来，他们对视了，R骂的显然是他本人，很多游行者扭头过来看他，他感到非常无助。也就是说这个侮辱针对的是他本人。——所有人都笑出了声。因为他带着枪！不仅是在法庭上带着枪，在游行的时候他也带着枪。而我们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移民、移民二代、外国人，警察一抬手就能把我们关起来。警察们在游行现场都是如此的雄赳赳气昂昂，我从来没见过毫无气焰的警察，所以确实也笑出了声。法官呵斥了我们之后，我们一起看起了视频。

R骂警察是公猪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以至于我们，包括警察本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找到了警察本察。视频没有拍到R看向这个警察，他们之间站着至少三个游行者，警察旁边还站着其他三个警察。R骂警察是公猪的时候，没人看向他。

也就是说，这个警察作证提及的所有细节，都被推翻了。

法官怎么判？法官说，现场人这么多，天色也有点暗，记错细节嘛也是难免的，但是对视，对视是人类之间很特别的一个瞬间！如果你跟别人对视了，你是不会记错的！所以大笔一挥判决R也犯下了侮辱罪。

当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也应该知道在德国，警察的证词是神圣的、几乎不可被推翻的。但是视频证据在此，法官还是能言之凿凿地讲这种自己半夜起来上厕所想起来恐怕都会笑出声的话，实在是……让人无语。原因大家想必心照不宣：基层法官只想尽快结案。既然有德国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在先，他当然可以遵循这个先例，没人可以指责他。而推翻这个判决明显不属于他的工作，何必惹事上身。另外刑事基层法官和警察合作密切，如果得罪了警察，那麻烦更是大。中级法院就不一样了，可以当坏人。

世界真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那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