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s publica

技术与价值

上周项飙就俄乌战争做了一个访谈,几个朋友在群里非常气愤地吐槽项飙。我没看出项飙的访谈有什么问题,完全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开启了一场讨论。群里讨论完之后,我又和美莎同学小窗探讨了为什么我们的感受如此不同,详见美莎同学的博文

总的来说,我对“乡绅逻辑”的理解非常宽泛,我在读项飙《跨越边界的社区》的时候,关注的更多是技术细节,也就是说浙江村自治的逻辑是如何形成的,如何运作。而且我确实项飙的初衷保有同情(sympathy),正如我对美莎同学说的:

我觉得乡绅逻辑中男的掌权不是必然逻辑,而是外部环境,内在观念的共同结果。也就是说完全可能出现女乡绅,完全由女乡绅掌权的结果,虽然浙江村里没有。我觉得项飙的意思就是要理解和尊重自治的逻辑,而并没有说自治只有一种逻辑。我理解他说的乡绅逻辑就是尊重地方自然形成的权力结构,选择合作而不是拆解。至于过去乡绅都是恶心的男的,就是思想观念和外部环境的结果,但这个并不是内在的东西。

群里其他姐妹完全是被乡绅们,以及项飙对乡绅们的共情恶心到了。而我认为,逻辑上来说,政治结构要么是自治,要么是管制。如果我们认同管制不是个办法,那么我们就必须尝试理解自治的可能性,哪怕我们面前的案例是乡绅的自治。对此美莎同学的感受是这样的:

在大爹和小爹之间二选一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即沮丧,又迷惑。

但我的意思其实不是这样的。首先虽然目前地方自治的结果就是小爹当权,但地方自治的逻辑并不等同于小爹的逻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要在大爹和小爹中选一个,而是既要了解大爹如何运作,也要了解小爹如何运作,研究他们身上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可取之处,以及到底有哪些必须避免的弱点和弊端。如果我们认为自治是更好的逻辑,就得在这个逻辑下思考如何确保不是小爹当权,在地方复制管制的逻辑。如果我们希望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这些都是切实、亟待解决的问题。所以我可以心平气和看进去,甚至觉得项飙非常有洞察力。

具体到上海团购物资的事情。我们都观察到了,组织团购物资的大多都是女性或者同性恋男性,直男是靠不住的。这里面值得研究的问题就很多了。首先是为什么组织团购的都是女性,其次是为什么这个特殊情况下的权力结构无法得到固定,从而成为日常权力结构。显然男性就很擅长把战时的权力结构固定下来,使它成为日常权力结构的基础。

原因当然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组织团购是只有义务而没有利益的事情。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互助互利的行为,在这个社会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没有能为女性赢得社区声望,使得她们话语权扩大?像很多人类学家指出的那样,很多社会中的首领是最穷的人:他的声望取决于他的慷慨程度。首领最基本的工作是公平地进行财富再分配。连古罗马共和国时期参政的逻辑都和这个类似,所有政治家竞选时都要疯狂借款,大肆举办各种公共活动哄大家开心,所以当选时总是负债累累,盼望着去外省大捞一笔。为什么当今世界对领袖的期待是不同的,这个期待如何形成,有没有可能被改变?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它必须被改变。

美莎同学在该博文中还写道:

在贵国闹肺炎的时候,女性不仅要给男的擦屁股,还得给国家擦(并没有说她们平时没帮着擦的意思)。不仅要绞尽脑汁给全家人搞到足够的食物,还得顺带着帮助整个社区逃脱饿肚子的厄运。而她们在这整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卓越管理统筹能力,也很难说是女性天生就具备的优良品质。我看八成还是后天被社会捶打的结果。

我并不认为女性具有天生的优良品质,而且就算有,先天的优良品质也并不比后天塑造更值得赞美。当然我理解美莎同学的困惑:如果女性的优良品质都是后天被捶打的结果,有一天这个捶打没了,那么女性是不是也会失去这些优良品质?届时的女性要怎么样建构一个比当下更好的世界?我同样没有答案。但我相信优良品质就是优良品质,我们无须探究它到底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塑造。因为人并不是一块彩色橡皮泥,颜色天生,形状由别人来捏。我们并不是别无选择的。

当然我们都是结构里的行动者,每个人选择的可能、机会不同,但这些优良品质仍然是女性选择并为之付出努力的结果。在一个没有捶打的社会里,这些选择和努力仍然是可能的,只要女性保持开放,保有反思和怀疑的能力。

最后我反思了一下,为什么我的脑回路如此不同,觉得很可能是长期浸淫在学术环境的结果。首先,我真诚地相信今天的人类学是一个努力保持价值中立的学科。这和人类学史密切相关。人类学最初创立,是要为帝国主义殖民者理解野蛮人做贡献,以便他们能够更好地对野蛮人进行管理。而后殖民时代,人类学努力反思自己恶臭的历史,努力和意识形态、价值保持距离,是被和纳粹后代类似的耻感所驱动。我不认为一个人类学家应该做政治表态,甚至我相信,很多人类学家会觉得政治表态是不专业的表现。我觉得项飙的访谈确实有助于理解很多俄罗斯普通人。我有一个来自拉脱维亚的好朋友,她的妈妈是一个俄罗斯人,爸爸是一个典型的东欧男人,嗜酒,家暴,很早地离开了家庭。妈妈常年在德国打黑工做保洁,独自养大了两个女儿,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供她们俩一个读当地的德国学校,一个读英国学校。最终我的朋友在德国读法学,而她的姐姐在伦敦读政治学。她妈妈从来没有道德绑架过两个女儿,既不要求她们早早嫁有钱人生孩子,也不要求她们赡养,陪伴自己,而是真诚地希望她们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但她同时是一个普京铁粉,钱包里放着普京的照片。因此自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两个女儿没有再和她们的妈妈联系过。我的朋友跟我说,她妈妈很可能会因为普京放弃自己的女儿。我相信俄罗斯有很多这样的普通人,我们必须尝试理解他们。

其次,在德国,想找一个比法学还白右男的学科是很难的。活在这个结构里,如果我希望改变这个制度一点点,我就必须理解白右男的逻辑。只有我用白右男的逻辑击溃他们之后,我才有机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而事实上很多白右男法学家并非无可救药,他们只是无知,真的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所以当我指出他们的问题,他们并不会感到被冒犯,甚至常常乐于承认我是对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个事情确实值得一做。

我并不认为性别会阻止一个人靠近真理(当然可能会阻碍),因此不认为某一个性别学者的研究先验正确或者更好,我认识很好的男性学者,也认识很差的女性学者。我也不认为女权运动应该完全排除男性的参与。历史上很多先进男性曾经为女性发声,帮助女性获得政治权利。事实是,如果没有他们,女性的斗争会更为艰难。

4 comments

  1. “我并不认为女性具有天生的优良品质,而且就算有,先天的优良品质也并不比后天塑造更值得赞美。当然我理解美莎同学的困惑:如果女性的优良品质都是后天被捶打的结果,有一天这个捶打没了,那么女性是不是也会失去这些优良品质?届时的女性要怎么样建构一个比当下更好的世界?我同样没有答案。但我相信优良品质就是优良品质,我们无须探究它到底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塑造。因为人并不是一块彩色橡皮泥,颜色天生,形状由别人来捏。我们并不是别无选择的。

    当然我们都是结构里的行动者,每个人选择的可能、机会不同,但这些优良品质仍然是女性选择并为之付出努力的结果。在一个没有捶打的社会里,这些选择和努力仍然是可能的,只要女性保持开放,保有反思和怀疑的能力。”

    非常赞成你这两段话!我当时没有把这件事情想得很清楚,但你这么一说,事情就光明了起来!

    “因此自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两个女儿没有再和她们的妈妈联系过。我的朋友跟我说,她妈妈很可能会因为普京放弃自己的女儿。我相信俄罗斯有很多这样的普通人,我们必须尝试理解他们。”

    我们确实可能应该尝试理解普金的追逐者,但我之前好像也在聊天里说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认同或共情她们追逐的东西。这也是理解的局限。所以她的女儿们虽然爱她(爱的吧?)也不再跟她联系,因为这里情感掺和了进来。项飙讲的那些东西也并没有什么难理解的地方,千百年来独裁者和侵略者为自己的暴行找的借口都大同小异。我特别特别理解你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做不到跟她们的妈妈联系。我不只是理解她们,我跟她们共情。

    “所以当我指出他们的问题,他们并不会感到被冒犯,甚至常常乐于承认我是对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个事情确实值得一做。”

    我也曾经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自从我的作品开始有发表之后这些承认就消失了,哈哈哈哈哈。也有可能我的作品太烂了,跟我之前的学生作业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它们毕竟被发表了!当然我可能是一个比较阴暗的人,说不定你遇到的男性学者都还不错。

    1. “我们确实可能应该尝试理解普金的追逐者,但我之前好像也在聊天里说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认同或共情她们追逐的东西。”
      对这也是我们的分歧之一,我没有感受到项飙在跟他们追逐的东西共情。

      “我也曾经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自从我的作品开始有发表之后这些承认就消失了,哈哈哈哈哈。”
      我觉得也有学科结构的问题,在法学领域,你不可能威胁到一个已经取得教席的人……所以前辈更乐见自己的学生有出息。

      1. 我想说一下后面这一点:就是你不可能威胁到一个已经取得教席的人….那如果你能威胁到的时候呢?我们要看的不是在不能威胁到他的情况下他的表现,要看的是在能威胁到他的情况下他的表现。btw我相信你有一天能威胁到他们!加油!

        1. 我觉得不要对人类有过高期待……威胁到的话其实我见得也多了,不过主要发生在男男之间,就互撕呗。不过威胁得到的时候,说明位置已经很高,不怕撕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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