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沉迷网络，很想拥有一部能够上网的手机。于是某个周末，我妈带着我去了中国硅谷。卖手机的大哥仔细了解她的需求和预算之后，思考了片刻，推荐了几款贴牌手机。我记得我选了一款白色的，有天蓝色的边边。我妈是特别节俭的人，即使手机在预算范围内，还是坚持跟大哥砍了几轮价。买完手机，我们一鼓作气办好了手机卡，欢欢喜喜坐车回家。没想到的是当天我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有能连上互联网。无数次失败之后，第二天我们又坐车来到中国硅谷。
大哥聆听了我们的困惑，面无表情答复道：“当然不能上网。是不是有病，这么点钱想买个能上网的手机？！”，并且拒绝退货。
我心里觉得……他骂得好像并非全无道理，一时无语。我妈开始跟他理论、争执，最后开始对骂。我觉得非常尴尬，只想偷偷溜走。总之那天我们没能成功退货。但我妈就是我妈，下定决心每天下班之后先坐车去跟这个大哥对骂，骂爽了才回家。结果当然是，没过几天手机就退掉了。
我一直觉得我妈这种一以贯之的问题处理方式极其不体面。直到近几年才明白，体面是一种多么暴力的规训。手握权力的那一方，当然无须愤怒，无须争执，而没有权力的那一方除了发疯，别无选择。体面的男人，正是通过污名化愤怒的女性为疯女人、歇斯底里的泼妇来实现对所有女性的规训：无论发生什么，女性都得保持温和、顺从。所以人们称苏格拉底的妻子为无礼泼妇，而歌颂托尔斯泰的妻子逆来顺受。
近几年我发现自己在女权议题上变得越来越容易愤怒，一言不合就热血直冲天灵盖想跟对方来个鱼死网破。跟国男当然是早就无话可说，没想到跟德国白男也能因为Gendern吵到让我想炸掉整栋教学楼。我至少下过三百次决心，不要再讨论相关话题，但每次周围的人，包括同事、导师、男朋友振振有词地讲出那些狗屁不通的反对Gendern的理由，我还是气到火冒三丈不顾一切想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从各种角度看都聪明、善良的人，因为是个男的，还是会讲出那些愚蠢、毫无逻辑的话。相信我，当你讲完所有道理，女性如何被语言歧视，歧视性的语言又如何维持歧视女性的社会结构blablabla，对方还是要教你“正确、优美的德语”应该怎么说的时候，你就真的只想发疯。
为了用知识装备自己，以便在下次吵架的时候能够更好地发挥，我最近在读Luise Pusch的Das Deutsche als Männersprache，一本1984年出版的女性语言学文集。读得我直拍大腿：原来这几年我听来的所有反对Gendern的理由，四十多年前就存在了，而且四十多年前就被语言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和女性研究者逐一反驳。对我而言，这些文章堪称女权主义爽文。Pusch说，当年其他女权主义者指出她用语具有歧视性的时候，她的内心是不服的。心想我一语言学家，还轮到你们这些外行告诉我要怎么说话？何况她绝对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她是一个铁血铮铮的女权主义女同性恋者。让她转变态度的，不只是有理有据的其他女权主义者，还有那些气急败坏、咄咄逼人的男的。和我本人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于是醒悟，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女性的愤怒不仅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应当的、必要的。去年看了纪录片She’s Beautiful When She’s Angry，读了Good and Mad: The Revolutionary Power of Women’s Anger，都讲述了女性的愤怒如何推动了女权主义发展。后者还分析了人们对女性领导人的苛刻要求：既要果断冷静有执行力，又要亲和善良平易近人。但凡她表现出一丝冷酷或者一点情绪，评价就会急转直下。至于男的，但凡表现出一丝温情，就可以额外得分。也就是说希拉里输给特普朗，是时代厌女症的苦果。
所以应该说，我们有愤怒的义务。So don’t worry, be angry.
“为什么从各种角度看都足够聪明足够善良”
这就说明了此人其实不够聪明，也不够善良。但我最近也经常拿这个来反思一下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因为世界上的不平等并不只是体现在性别上，我也够既得利益者了，理所当然的时候也挺多。
我可能是已经过了思考愤怒到底好不好这件事的年纪了。因为工作搞得还可以，而且也不靠着谁，所以就理直气壮了，我相信你也很快就会来到这个stage的，而你会发现，人们对待你的态度也会发生改变，毕竟就像我说，权力关系也不只是体现在性别之间，而男性对权力，是非常非常敏感的。
不过我似乎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愤怒担忧过，像比如我看到你妈，只会觉得她厉害。当然我也会感概她时间精力的充足，但绝对不会觉得她丢脸。哈哈哈
我的问题是非常一以贯之，从小家里人不理解我的时候，否认我的感受的时候，我发脾气就会被骂被羞辱。他们会讲一些很过分的话看我发疯，例如我表姐什么都比我好不要我了这种。所以我一直为发疯感到羞耻，别人发疯我也受不了。但我爸妈的问题就是非常双标，他们想怎么样都是有道理的，我做同样的事情就不行，所以他们过得很好。
那天又跟一个朋友聊到了类似的话题。
她说她觉得某种形式的愤怒是无力的表现，她和她的妈妈都会因为失权失去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而她说她很羡慕我能够正确使用自己的愤怒，把矛头对准对方让对方感受到击打，而不只是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无能咆哮的困兽。她不知道无能咆哮实际上也是我大多数时候的感受。但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是，无能咆哮应该是正当的反应，就像你现在说愤怒是必要的一样。而感到自己失权，实际上是女性的常态，实际上在失权的当时，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不会是优雅的姿态，但我想咆哮应该是正确的姿态。
女人对自己的反省太多了，而大多数时候我们确实更加敏感，容易收到伤害。连我们的愤怒都会伤害到自己。我并不认为男人情绪失控的时候更少，但他们并不会为情绪失控感到羞耻，这个可能就类似你双标的父母。
是的！很多实验表明，女性的领导力必须以亲和力为前提，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冷漠、不近人情，评价就会大跳水。男的恰恰相反，但凡表现出一点亲和力，分数飙升。看大家对川普和希拉里的反应就知道了。
总是看到说愤怒不健康啊什么的，我就很生气。愤怒跟愉悦平静比起来确实不健康，但比明明被trigger但还是要强装岁月静好可健康太多了！何况愤怒不健康，其实不是愤怒本身导致的，而是愤怒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从而让人陷入习得性无助、冷漠导致的。